静安先生有词云:“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好一个最是人间留不住,仿佛预示了1927年6月2日的他,在颐和园投湖的终结一幕。但见那日,如同中国北方六月的任何一个浮热天气,风动荷影,水弄柳枝。时值正午,远处铃声轻响,一辆洋车停下,步下纤瘦学者。其人湖色长衫,脑后留辫,眼睛深陷,架副深度眼镜。他给了车钱,转身,不发一言,默默购了门票。但见长袖底下伸出的手指,纤长而枯瘦。是年军阀张作霖率兵进关,占领河北、山东等地,以武力威胁北伐的国民革命军。时局风起云涌,动荡不安,世界仿佛翻了一个个。然而外部世界如何变化,他的三纲五常却变不了,依然梳辫子、穿马褂,老派学人风范,难免令卖票人轻声哂笑。
那排殿西鱼藻轩,本是俗人雅客春末夏初游赏之地,鱼肥水美,下潜藏了千年的淤泥。他或许早知了这一切。现在,四边安静,午后的水汽正慢慢升腾。他的心从来没有如今天一般宁静。自沉于湖,已是一项翻覆多次之后理智的决定。世界是世界,他是他。作为近代中国学问集大成者、国学大师,那些史、哲、诗、戏,金文甲骨,红楼太虚,不过是他情死心枯之返照。他仿佛从来活在虚拟世界而非现实世界。正是:“人随飞鸟穿云去,数峰相对青无语”。
王国维的死因,素有殉情说,还债说,丧子说,惊惧说,绝世说,等等。其遗书云:“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更留下千年谜面。2004年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陈鸿祥著《王国维传》,较之近年来的传记种种,可算是一部翔实而权威的史传。却述而不论,对此也并未有明确的新解——谁又会有明确的答案呢。然而从来,对其人终结的探究,是解锁其人初始及至人生轨迹的关键钥匙。究竟是什么使他心殇弃世、“朱颜辞镜花辞树”?
王国维,字伯隅、静安,号观堂、永观。1877年12月3日生于浙江省海宁县。其母凌氏,生了姐姐王蕴玉之后,身体孱弱。再生王国维,身体已江河日下,力不从心,自然不能常伴幼年王国维左右。其父王乃誉,则是在江苏溧阳县衙内做一个笔帖士。因离家较远,公事繁忙,很少顾家。姐姐王蕴玉长其五岁,倒成了他少年时代孤寂之时的一个玩伴。
其时,中国社会千疮百孔,满目疮痍。慈禧维国脉,理朝章。对外则昏庸软弱,对内则声暴色戾。海宁虽江南富庶之地,亦战乱频仍,民不果腹。乃至出现食人惨剧。沿江各地大水堤决。桐城、怀宁梅雨不断,山洪陡发,尽成泽国……据王国维之女王东明回忆:“我家原属小康,洪杨之乱,遭逢变故,仅剩薄田,仅得糊口。”此乃王国维初世之社会背景及人生原罪。可叹其生不逢时。其母又很快辞世,他的人生初始给了他灰暗的人生底色,并且无可挽回地伴其一生。
及至后来,他被推为“海宁四才子”之首,纵论古今,少年意气。然而父亲王乃誉对其十分苛责。其父在日记中说:“教其不可畏世,示其不可鲁莽”。可见他在父亲眼中,是一个胆小、内心冲突又不擅逢源的少年。
“避世”一词,并不能一言概之。他并非“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的僵化书生,而有大是大非观念。1898年, “戊戌六君子”菜市口遭斩,王国维颇有“扼腕、捶胸、搔首、问天”之慨。有论称,他对于曾奢谈“维新”、一旦遭变却立刻改换阵营、隔岸观火的论者,十分鄙夷,表现出中国学人风骨内在。同时,他也并非超凡脱俗、不问国是的“智巧之人”。私下曾指斥慈禧太后“太无情”,义愤其先支持义和团而后反手又杀“团练大臣”,并提出“不先强其国,何能抗洋”的主张。
他盛年“独学”,可谓“文章千古事,亦与时枯荣”。留下的巨著大论——《人间词话》之外,《宋元戏剧史》、《红楼梦评论》、《观堂集林》——璨若星辰,照耀后世。尤其,他醉心于叔本华的“意志者,乃一切生物内部之精髓,即欲生之心,支配包括人在内的一切生物的悲欢苦乐”的消极思想,半生与叔本华之书为伴,认为“佛家涅槃”与叔本华之“意志寂灭”难舍难分。可见他的消极与悲观由心而来,浸透灵魂。他曾任“南书房行走”,食五品禄。正值1924年,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驱逐溥仪出宫。他引为奇耻大辱,愤而与罗振玉等前清遗老,相约殉清而投金水河,因阻于家人而未果。遂有“闲中心事,忙中情味,并入西雨楼”之殇,更有“人间何苦又悲秋,正是伤春罢”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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