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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先进》篇“四子侍坐”章是《论语》中的经典篇章,通过孔子与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四位弟子关于志向的对话,生动展现了儒家的政治理想、人生追求以及教育理念。其中,曾皙所言“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一句,以其独特的诗意表达和深邃的文化意象,引发了历代学者的广泛关注与深入探讨。然而,对于“浴乎沂”的具体含义,学界至今尚未达成共识,各种解读莫衷一是。江西南昌海昏侯墓出土的《论语》简文中“容乎沂”的记载,为重新诠释“浴乎沂”提供了全新的视角。本文结合海昏侯墓《论语》简的新发现,对“浴乎沂”的传统解读进行梳理与反思,从多个角度论证“容乎沂”新解的合理性,并探讨其在《论语》研究及儒家文化传承中的价值。
一、“浴乎沂”的传统解读及困境
在传统解读中,“浴乎沂”最常见的解释是“去沂河里洗洗澡”。这一观点从字面意思出发,构建出一幅春日里众人在沂水中畅快沐浴,随后在舞雩台上吹风,最后一路吟唱着归家的闲适画面。从文学审美角度看,这种解读赋予了原文轻松惬意、亲近自然的意境,与曾皙所描绘的那种淡泊、逍遥的生活愿景相契合,因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广泛接受。然而,随着研究的深入,这一传统解读逐渐暴露出诸多问题。从文化习俗角度而言,古代社会对沐浴有着严格的礼仪规范和场所要求。先秦时期,沐浴多与祭祀、重大礼仪活动相关,且通常在室内进行,以保证洁净与庄重。在公开的河流中集体沐浴,不仅不符合当时的礼仪传统,还可能受到季节、卫生条件等因素的限制。在《论语》的整体语境中,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大多围绕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理想展开,如此随意的沐浴场景,与他们一贯严肃的治学和济世态度显得格格不入。因此,传统的“洗澡说”虽在文学意境上有一定的吸引力,但在文化、历史和经典语境等方面存在明显的逻辑漏洞。
除了“洗澡说”,历代学者还提出了其他一些观点。有的学者从文字训诂入手,对“浴”字进行重新考证,认为“浴”可能通“祓”,意为祓除不祥,即在沂水边举行祓禊仪式。这种解读试图从古代祭祀文化的角度来阐释“浴乎沂”,具有一定的文化依据。然而,祓禊仪式通常有特定的时间和程序,难以与“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整体意境相契合,因而也就不能完整地解释整句话的含义。还有的学者认为“浴乎沂”是一种象征性的表达,寓意着在道德修养的“沂河”中洗涤心灵。这种解读过于抽象,缺乏具体的历史文化和文本依据作支撑,更多地是一种主观的哲学阐释。这些传统解读虽然从不同角度对“浴乎沂”进行了探索,但都未能充分摆脱解读中的困境,使得这一问题成为《论语》研究中的一个悬案。
二、海昏侯墓《论语》简与“容乎沂”新解
2011年,江西南昌海昏侯墓的考古发掘取得了重大成果,其中一批竹简的出土引起了学界的高度关注。经过精心清理和释读,发现这批竹简中包含了《论语》的部分内容。据研究,海昏侯墓《论语》简是目前所见最早的《论语》版本之一,其文本保留了更为原始的信息,对于校正传世本《论语》、研究古代文字演变、文化传承以及儒家思想的发展脉络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这批《论语》简的发现,为我们重新审视《论语》中的一些疑难问题提供了珍贵的实物资料,也为儒家经典研究开辟了新的路径。
据介绍,《论语》简有500多枚,“每简约容字24字,三道编绳,简背有斜向划痕”。目前公布的《论语》简材料有限,但其中有“曾皙言志”简,与传世本《论语·先进》篇“四子侍坐”章中的“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相对应,只是“浴乎沂”隶定作了“容乎沂”。
笔者看到新公布的这一支简,马上想到古籍中常常出现的“礼容”,意识到传世本《论语》此处的“浴乎沂”本来就应该是“容乎沂”,应该是像孔子幼年为儿嬉戏时“设礼容”那样,他们是进行“祈雨之雩祭之前的礼容准备”。因此,海昏侯墓《论语》简的发现为“浴乎沂”的解读带来了全新的思路。
“容”字在古代有着丰富的含义,除了常见的面容、容貌之意,还与礼仪、仪式密切相关。《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描绘的就是孔子在游戏中学习祭祀等重要礼仪活动,通过摆放祭祀器具,展现庄重礼仪的场景。从文字学角度来看,“浴”与“容”在古代手写体中形近,很可能在传抄过程中出现讹误。这一推测不仅在文字演变规律上具有合理性,也与孔子及其儒家学派重视礼仪的文化背景相契合。
三、“容乎沂”新解的多维度论证
从文字训诂学的角度来看,“浴”与“容”在古文字中的字形较为相似。在古代抄写传承过程中,由于书写习惯、书写工具等因素的影响,形近字容易发生讹误。例如,在一些出土的秦汉简牍中,就存在大量形近字混淆的现象。“浴”的古字形从水,谷声;“容”的古字形从宀,谷声(或认为从宀从谷,“屋与谷皆所以盛受也”)。二者声旁相同,字形相近,在传抄过程中极有可能出现误写。此外,对“容”字的含义进行深入分析,可以发现“容”在古代文献中与礼仪、仪式的关联十分紧密。如《礼记·祭义》中说:“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这里的“容”指的是孝子在祭祀时所展现出的庄重恭敬的仪态。又如《荀子·非十二子》中说:“士君子之容:其冠进,其衣逢,其容良;俨然,壮然,祺然,蕼然,恢恢然,广广然,昭昭然,荡荡然,是父兄之容也。”此处的“容”同样强调了君子在礼仪场合中的容貌、姿态和风度。因此,从文字训诂的角度来看,“容乎沂”的解读具有坚实的基础。
从文化背景角度来看,儒家文化以礼为核心。孔子一生致力于恢复周礼,倡导以礼治国、以礼修身。在儒家的观念中,礼仪不仅是一种外在的行为规范,更是内在道德修养的外在体现。祭祀作为古代最重要的礼仪活动之一,承载着人们对天地神灵、祖先的敬畏与感恩之情,也是维护社会秩序、传承文化传统的重要方式。在鲁国,雩祭是非常重要的祭祀。那时,农业生产依赖雨水,遇到干旱时,人们会举行雩祭,通过乐舞等仪式祈求神灵降雨,以保证农作物的生长。如《周礼·司巫》记载:“若国大旱,则帅巫而舞雩”,表明舞雩是一种求雨的祭祀活动。实际上,《论语·先进》篇中孔子与曾皙等由谈论舞雩而进行文化教育与思想交流,也赋予了舞雩台浓厚的文化内涵。
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容乎沂”所描绘的在沂水边举行礼仪活动的场景,与儒家的思想理念高度契合。还有,沂河在古代鲁国具有重要的地理和文化意义,被视为神圣之地。在沂水边举行与祭祀相关的礼仪活动,不仅符合古代人们对自然的敬畏和对神灵的尊崇,也体现了儒家通过礼仪活动来实现人与自然、人与神灵和谐沟通的追求。此外,“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描述,也与祭祀活动完成后的场景相呼应。舞雩台是古代举行祈雨祭祀仪式的场所,他们在沂河边进行准备,在舞雩台上完成祭祀仪式,感受着微风,吟唱着歌谣,心满意足地归家,这一画面充满了仪式感和文化内涵。
从历史地理的角度来看,当年鲁国的舞雩台遗址位于沂河边上,这一地理事实为“容乎沂”的解读提供了有力的佐证。舞雩台作为祈雨祭祀的重要场所,与沂河紧密相连,说明沂河在古代鲁国的祭祀文化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在沂河边进行与祭祀相关的礼仪准备活动,具有地理上的合理性和便利性。在古代,祭祀活动通常需要选择在具有特殊意义的地点举行,山水之间往往被视为灵气汇聚之地,适合与神灵沟通。沂河作为鲁国的重要河流,其周边环境优美,水源丰富,符合古代祭祀活动对场所的要求。同时,从考古发现和历史文献记载来看,古代的祭祀活动往往有一系列严格的程序和准备工作,包括祭品的准备、祭祀器具的陈列、参与者的斋戒等。“容乎沂”所表达的正是在沂水边进行礼仪活动前的准备过程的场景,与古代祭祀活动的实际情况相符合,又进一步证明了这一解读的合理性。
四、新解对《论语》研究的意义
“容乎沂”新解的提出,使我们对“四子侍坐”章的内涵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在传统解读中,“浴乎沂”的含义较为模糊,导致对整章内容的解读在逻辑连贯性和思想深度上存在一定的欠缺。而将“浴乎沂”解读为“容乎沂”后,整章内容的逻辑更加清晰,思想内涵更加丰富。曾皙所描绘的场景不再是简单的悠闲生活画面,而是一幅充满文化底蕴和仪式感的社会图景。在这个图景中,人们通过在沂水边举行礼仪活动,表达对自然的敬畏、对神灵的尊崇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种解读不仅与其他三位弟子所表达的关于治国理政的志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展现了儒家思想中不同层面的人生追求,也体现了曾皙对理想社会的独特理解,这是一个祥和从容、和谐有序、充满文化氛围的社会场景。这一解读使“四子侍坐”章的内涵更加立体、丰满,有助于我们更全面地把握儒家的政治理想和人生哲学。
“容乎沂”新解的出现,对《论语》的整体研究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一方面,它为解决《论语》中其他疑难问题提供了新的思路和方法。通过对海昏侯墓《论语》简的研究,我们认识到出土文献在《论语》研究中的重要价值,认识到进行文字训诂、文化背景、历史地理等多学科交叉研究的必要性,从而为解决《论语》中的其他疑难问题开辟新的途径。另一方面,“容乎沂”新解有助于我们重新审视《论语》的版本演变和传承历史。海昏侯墓《论语》简的发现,表明在《论语》的流传过程中,可能存在着多种版本和不同的解读。通过对不同版本《论语》的对比研究,我们可以更清晰地了解《论语》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变化和发展,为构建《论语》的传承谱系提供重要依据。
“容乎沂”新解对于儒家文化的传承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它提醒我们,在传承儒家文化时,要尊重历史本真,深入挖掘经典的内涵,避免对经典的片面理解和误读。同时,要充分利用现代考古学、历史学、文字学等多学科的研究成果,为儒家文化的传承提供坚实的学术支撑。此外,“容乎沂”所体现的儒家对礼仪文化的重视,对于当代社会的文化建设和道德教育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在现代社会,礼仪文化的缺失导致了一系列社会问题的出现,如人际关系冷漠、道德失范等。传承和弘扬儒家的礼仪文化,有助于提升人们的道德素养,促进社会和谐。通过将儒家礼仪文化与现代社会的实际需求相结合,我们可以创新礼仪教育的形式和内容,让古老的儒家礼仪文化在现代社会焕发出新的活力。
五、余论
从孔子为儿嬉戏时“陈俎豆,设礼容”,到孔子弟子“容乎沂”,给我们带来许多新的思考。孔子自幼“设礼容”,背后的深意是天性与文化的共鸣。也许,其价值远不止于“记录童年”本身,更在于孔子对“礼”的早期敏感,源于鲁国环境的熏陶。孔子出生时,虽然已经家道中落,但“礼”的文化氛围仍在其生活环境中弥漫。不难理解,孩童的模仿往往是对环境中“重要事物”的本能回应。孔子选择模仿“礼”而非其他,正说明“礼”在他所处的社会环境中是普遍存在的核心文化符号。就像今天的孩子可能模仿父母工作、老师讲课一样,孔子的游戏,本质是对所处文化核心价值的主动靠近。孔子嬉戏中暗含对“礼”的本质理解。“礼”非僵化的教条,而是与祭祀、社群秩序紧密相关的生活方式。孔子在游戏中“陈俎豆,设礼容”,看似是“过家家”,实则是在以孩童的方式理解“礼”的功能。与常人嬉戏的对比,孔子的嬉戏凸显出一种精神特质。孩童的游戏往往倾向于释放天性(如追逐、扮演勇武角色等),而孔子却选择了最“严肃”的成人活动作为模仿对象。这种差异并非说明他“早熟”或“无趣”,而是体现了一种罕见的“文化自觉”:在大多数孩子还在认知世界“是什么”时,他已开始探索世界“应该如何运转”(通过“礼”来构建秩序)。这种特质贯穿了孔子的一生:从青年时“入太庙,每事问”(对礼仪细节的严谨),到晚年整理《诗》《书》《礼》《乐》,本质上都是对“礼”的延续与深化。
雩祭是一种很重要的祭祀,其核心是“求雨”,但礼制规范严格绑定身份——大雩祭为天子、诸侯专属,体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的等级秩序;而大夫、士虽不能主持高等级雩祭,却可作为参与者融入仪式。孔子时代,礼制虽渐松弛,但基本规范仍在。作为大夫与士,他们既能见证诸侯级大雩,也能参与基层雩祭的准备工作,这既是礼制赋予的权利,也是其融入社会治理的一种方式。无论孔子为儿嬉戏“设礼容”,还是他的弟子希望中的“容乎沂”,都是他们个体生命的生动刻画,是对儒家文化特性的隐喻。他们对“礼”的执着并非后天刻意塑造,而是源于生命与文化基因的自然共鸣,也暗示了儒家“修身”“教化”的起点:真正的文化传承,往往始于对日常规范的敬畏与模仿,最终内化为个体的精神自觉。从孩童的礼器游戏,到孔子师徒的“礼学”思想,恰是“道在迩而求诸远”的生动注脚。
《论语》“四子侍坐言志”,孔子的礼乐教化理想自然应和了《先进》篇主旨。围绕孔子“以礼治国”的大主题,这一章中,子路的为政之志偏向于军政,而孔子直接点出“礼让为国”而哂子路。冉求之志也并未上升到礼乐层面,但有意识和认知以待君子。公西华的谦虚之辞虽重视礼让,但重点盘桓于礼制形式本身,还没有深入把握精髓。曾皙却用一种诗意化、情境式的表达将礼乐的意蕴烘托了出来,也含蕴着孔子“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的大同理想。
南昌海昏侯墓《论语》简中“容乎沂”的发现,为《论语》“四子侍坐”章中“浴乎沂”的解读提供了全新的视角和依据。通过对“浴乎沂”传统解读困境的剖析,以及从文字训诂、文化背景、历史地理等多维度对“容乎沂”新解的论证,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容乎沂”的解读更符合历史文化背景和《论语》的整体语境,具有更高的合理性和可信度。这一发现不仅深化了我们对“四子侍坐”章内涵的理解,推动了《论语》的整体研究,也为儒家文化的传承提供了重要的启示。在未来的研究中,我们应继续加强对出土文献的研究和利用,运用多学科交叉的方法,深入挖掘儒家经典的文化内涵,为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做出更大的贡献。
(作者:杨朝明,历史学博士,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古代文明和孔子儒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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