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先秦诸子不仅以思想家的身份完成了“轴心时代”的思想突破,以理论家的身份奠定了中国早期文学理论的基础,更以文学家的身份在不自觉时代自觉地进行了丰富多彩的文学实践。
文学作为一个独立学科门类的标志之一,就是各种文学体裁的成熟。早在“六经”中,文学体裁已经鲜明而丰富。《尚书》有“典”“谟”“训”“诰”“誓”“命”等“六体”。《周礼》曰:“作六辞以通上下亲疏远近:一曰祠,二曰命,三曰诰,四曰会,五曰祷,六曰诔。”这里的六辞即六种不同的文体。《礼记·祭统》曰:“夫鼎有铭。铭者,自名也。自名以称扬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还有《诗经》的颂,《易》《春秋》的经传等。诸子文学以论说为主,一面承续六经文学传统,一面形成更新颖的文体样式。比如《庄子》的三言体,议论中的诗赋体,形象塑造中的小说体;荀子《成相》的歌谣体,《赋篇》成为后世赋体的源头;《孟子》的对话体;《韩非子》的说体、难体、对问体、书表体、解喻体等。
除此之外,诸子在文学创作过程中日臻成熟的艺术手法,更加能够体现诸子文学在中国早期文学中的艺术高度。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论及战国之文,特别是诸子之文的时候说:
夫《诗》之流别,盛于战国人文,所谓长于讽喻,不学《诗》,则无以言也。然战国之文,深于比兴,即其深于取象者也。
比兴源于《诗经》,且这种立象尽意的思维方式和表现方法贯穿了六经。王夫之《周易外传》曰:“乃盈天下而皆象矣。《诗》之比兴,《书》之政事,《春秋》之名分,《礼》之仪,《乐》之律,莫非象也。”“深于比兴”的诸子文学,更是以其丰富多彩的“立象尽意”方式,婉转又生动地表达了他们对自然、社会、政治、人生的观点和立场。同时,在形象化的过程中、在思想得以洗礼和深化的过程中,先秦诸子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异彩纷呈的文学意象世界。
早期诸子文学的意象选取,表现出即兴式的特点,即多选取抬头可见、触手可及的单一的自然物象。比如《老子》以“上善若水”为代表的“水”意象的创造。水是日常生活中必需、常见、至柔而又至刚之物。“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这一方面符合“水”的特性,一方面又与道家“道常无为而无不为”的观念相契合。
后期诸子文学意象则丰富为故事象征形式。如《庄子》的“寓言十九”,鹏程万里、庖丁解牛、望洋兴叹、朝三暮四、邯郸学步等,不胜枚举。韩非子的《内储》《外储》《说林》等,更是堪称故事集。
甚至历史,也成为诸子文学中的意象。《韩非子》中的寓言故事约三百一十余则,约有二百六十余则属于历史题材,分别来自《左传》《国语》《战国策》等史籍。源于历史,但情节生动,人物个性鲜明,其文学性明显高于历史,如:
吴起为魏武侯西河之守。秦有小亭临境,吴起欲攻之。不去则甚害田者,去之则不足以征甲兵。于是乃倚一车辕于北门之外而令之曰:“有能徙此南门之外者,赐之上田、上宅。”人莫之徙也。及有徙之者,遂赐之如令。俄又置一石赤菽东门之外而令之曰:“有能徙此于西门之外者,赐之如初。”人争徙之。乃下令曰:“明日且攻亭,有能先登者,仕之国大夫,赐之上田宅。”人争趋之,于是攻亭一朝而拔之。(《内储说上》)
先秦诸子不仅在文化思想上继承了“六经”,在文学表现上也通过“深于比兴”形成了以象道志的独特艺术风貌,并一脉相传地延伸和影响至后世之文。诸子文学不仅构建了早期文学的创作范式,还拓展了文学思想内涵与文学表现艺术,奠定了中国早期经学文学与诸子文学双峰并峙的局面。
(作者:侯敏,系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